本文是《全球供应链重组研究》系列之四,作者林和坤,深企投产业研究院院长。
各个经济体的要素禀赋和比较优势,是参与全球供应链分工的必要条件,特别是在纺织鞋服、家具家居、轻工用品等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全球转移过程中,亚非拉一些劳动力资源丰富、劳动力成本优势显著的国家,包括远隔重洋的小型经济体,都可能在参与全球化过程中获得增长动力。然而,在可见的将来,非洲和拉美仍无法取代亚洲在全球供应链的中心地位。
即便是在非洲,一些出口导向的小型经济体,遵循东亚式的贸易管制和产业政策模式,也有机会取得较好的发展绩效。毛里求斯是非洲的一个岛国,目前人口不过130万,营商环境却长期在非洲位列第一,是我国企业进入非洲投资的桥头堡。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,毛里求斯依托劳动力成本优势,发展以纺织服装为主的出口加工业(香港地区的企业家在第一波投资中发挥了关键作用),形成纺织服装加工、制糖业、旅游业三大支柱产业,经济长期保持稳定发展,2022年人均GDP上万美元。一些发展经济学家对毛里求斯的发展道路进行剖析,一个广泛参与的政治体制保持了制度稳定,也为实施“严重的政府干预、广泛的补贴以及包括建立出口加工区的针对性举措”提供保障,但这样具有鲜明“东亚干预主义”特征的发展模式并不容易复制[1]。
毫不奇怪,非洲的人口大国,没能走上类似毛里求斯、博茨瓦纳等小国的发展道路,而后两者均已成为中等偏上收入经济体。非洲总人口约13亿人,根据联合国的预测,2050年还将翻一番、占全球总人口的四分之一,2100年则可能达到全球的40%以上。非洲人口稠密的地区,尤其是尼日利亚、埃塞尔比亚、埃及等人口过亿的国家,年龄结构年轻、劳动力总量庞大,理论上拥有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比较优势,有机会成为对欧美重要的出口基地,但出口导向型工业包括纺织服装业的规模和增速,远远不如东南亚和南亚同等人口规模的国家。2021年,非洲大陆出口服装价值约73亿美元,仅相当于越南的19%、孟加拉国的17%(2022年)。比如尼日利亚,GDP总量位居非洲第一,人口规模超过2.1亿(2050年有望成为世界第三人口大国),现在却是非洲服装(包括二手服装)主要的消费国和进口国,其中从中国进口的比例过半。近年来,尼日利亚接受外国直接投资包括绿地投资的规模有所增长(只是在新冠疫情爆发期间出现大幅波动)[2],但总体上以能源工业投资为主,纺织服装工业基础薄弱,接受的外商投资也寥寥无几。
为什么非洲未能进一步嵌入全球供应链?非洲国家间地理上的隔绝、政治不稳定、宗教部族冲突和战争、掠夺型政府、贸易政策选择等等,当然都很重要,但类似尼日利亚、埃塞尔比亚这样的人口大国,在其政治稳定期(一般也是重视发展外向型经济的时期),也未能发展出类似东亚、东南亚那种高增长的出口加工业,则可能要从经济地理方面来寻找原因。
自二战以来,全球制造业和供应链中心的变迁遵循一定之规。跨国公司在推动全球产业梯次转移和供应链重组过程中,要综合考虑影响成本和收益的各个方面,因此,政治环境、出口导向政策、要素成本、基础设施以及当前和未来的市场容量,都是跨国公司供应链布局的重要参考因素。但全球制造业中心是由一系列工业城市、都市圈、经济区和相邻的经济体、贸易区构成的,参与的区域以及要素总量越多,区域间的协作关系越紧密,分工的效率越高,本地市场效应、创新外溢效应越显著,这种外部规模经济远超单一经济体所能实现的潜力。
亚洲,或者说东亚、东盟和南亚,作为一个整体,已进入到自我循环累积发展的过程之中,除非发展的进程被国家间的冲突和大规模战争打破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们要理解“东升西降”这一趋势,并不必然指向美国的衰落,更多是要理解亚洲整体在21世纪的前景和发展目标,从而切实推进亚洲的经济一体化进程。
最近,英国《经济学人》创造了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(Asia Alternatives)的概念,提出从日本北部的北海道,经过韩国、中国台湾地区、东盟国家、孟加拉国,延伸到印度西北部的古吉拉特邦,这个环绕中国的新月形地带拥有足够的经济体量、要素总量,有望形成对中国供应链的替代。在期望中国与欧美脱钩断链的政客看来,这样一个替代供应链似乎可以实现对中国的隔离,减少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,满足“友岸外包”的构想,或许在产业转移过程中还能延缓和削弱中国的发展势头。
然而,从产业层面、微观层面看供应链的相互关系,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要真正发挥作用,实际意味着中国和东盟、南亚经济联系甚至经济一体化的程度进一步加深,表现出来的是中国与亚洲主要经济体的双边贸易规模持续扩大,所谓的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只是亚洲整体供应链对欧美呈现出的一个面貌。
从现实来看,当前亚洲经济体内部的经济联系更加紧密,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在隔绝中国供应链,延缓中国价值链升级方面的效用尚未显现。2021年亚洲工厂中,主要亚洲经济体在中间产品贸易上对中国的依存度都最高,在交易量最大的22类中间产品中,中国有20类处于领先地位[3]。根据海关总署的数据,2022年中国对东盟进出口6.52万亿元,同比增长15%,其中进出口的中间产品4.36万亿元,增长16.2%。
让我们回归基本的经济学逻辑:经济资源总是稀缺的;经济资源或者要素生产用途的变化,总是有相应的机会成本,如果没有能够实现资源的优化配置,则意味着浪费和损失。站在全球经济的角度,供应链重组的成本越高,全球经济受到的打击越严重,最终没有几个国家能够置身事外。如果所谓的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意味着中国受损而东盟、南亚国家受益,供应链重组过程中产生大量的无谓损失,与贸易战类似,则需要根据各个行业领域的市场势力、产品的收入需求弹性等因素,其成本最终由中国和西方国家各自承担。
分工会降低成本提高效率。如果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整体上运作良好,加快推动东盟和南亚国家的剩余劳动力进入全球分工体系,则亚洲供应链在全球的地位将进一步强化,亚洲主要经济体有可能在分工协作过程中整体受益。如果中国能够更好推进要素市场化改革,缓解就业市场面临的冲击,中国与东盟、南亚的经济联系加深,将不受所谓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的干扰,反而能够通过亚洲的整体发展壮大自身。
经济一体化不会一帆风顺,发展绝非唾手可得。就东盟国家和南亚各国来说,在发展经济和区域协作过程中,需要有效应对下列挑战。
首先是要争取稳定的外部环境,避免被拖入地缘冲突的泥淖之中。“亚洲替代供应链”即使存在,东盟和南亚国家也必须在中美对抗中尽可能保持中立。在与中国的贸易联系深化过程中,选边站队美国,与中间品方面对中国的依赖反而形成冲突,进而削弱这些国家在亚洲供应链重组过程中获利的机会。东盟、南亚与中国之间存在众多历史遗留问题和矛盾分歧,更要注意管控民间民族主义,避免对经济协作造成严重干扰。
其次是要构建稳定的内部环境,形成持久专业治理的执政文化。发展经济需要专业治理,专业治理需要稳定的政治环境,但经济上的不发达与政治上的不稳定往往相生相伴、如影随形,以致于在不发达国家推动专业治理往往是一种奢望。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。以孟加拉国为例,经历了数十次未遂军事政变之后,实施威权主义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选择,一党制也已呼之欲出。自2005年以来,孟加拉国的GDP增速常年保持在6%以上(除了全球金融危机期间以及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当年),2021年人均GDP反超印度,经济成就令人瞩目。为了实现政治稳定,即使是印度这样的国家,也要经常借助民族主义,甚至向强人政治靠拢,但强人政治也不见得能带来专业治理,或者专业治理往往不持久。在印度、马来西亚等国家,还有一个长期性的问题,就是要在选举周期中,如何避免国内不平等造成政治极化、社会撕裂,最终导致民粹经济学卷土重来。
第三是要推动国内的市场化改革,形成统一的商品市场和要素市场。对于印度来说,加强全国28个邦、8个联邦属地的统一大市场建设尤其迫切。要克服各邦之间僵化的劳动力制度、纷繁复杂的税率、区域间的市场分割,以及过往财政和税制安排下邦政府对于发展经济的激励不相容问题,均需要长期持续的改革。印度劳动法繁杂而苛刻,女性劳动参与率低下,对发挥人口红利优势、壮大正规经济和就业规模造成严重障碍,但在近期苹果和富士康等跨国巨头的生拉硬拽之下,在卡纳塔克邦总算有了显著进展,印度工厂得以实施“两班倒”和让女性加班。经过十多年的拉锯,2016年,印度终于通过全国统一消费税提案,但为了避免对各邦收入短期内造成大幅冲击,提案包含了七种不同的消费税率方案,统一税率依然未竟全功,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第四是要妥善应对全球性的挑战,以及世界经济的风险外溢问题。这些全球性挑战包括:对全球气候变化的灾变应对以及能源转型,特别是在欧美实施碳排放交易体系、碳边界调整机制并征收“绿色关税”的背景下,如何避免出口导向型工业的成本过快攀升;人口老龄化问题,多数国家和中国一样,很快会面临未富先老的严峻挑战;自动化、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应用加速落地,可能对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大规模就业构成威胁;美元加息周期的外溢效应,面临资本外流、货币及汇率稳定、外债偿还、出口等各方面的综合冲击,需要参与完善全球货币金融治理体系,推动本币结算和本币互换,构建区域金融安全网;经济服务化面临的鲍莫尔成本病问题,等等。
参考文献
[1] 丹尼·罗德里克主编.探索经济繁荣:关于经济增长的描述性分析(张宇译)[M].北京:中信出版社,2009:224-265.
[2] 联合国贸发会议(UNCTAD).2022年世界投资报告[DB/OL]. https://max.book118.com/html/2022/0719/5103223033004311.shtm,2022-07-23.
[3] 张宇燕,林桂军,曹莉主编.亚洲经济前景及一体化进程2023年度报告[M]. 北京: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,2023.